Naschkatze

吃瓜在两京变法圈的田下|属性:矩阵中心向、猫粉、獾粉

张岱《海志》

《海志》

张子曰:补陀以佛著,亦以佛勿尽著也。补陀去甬东三百里,海岸孤绝,山无鸟兽,无拱把木,微佛则孰航海者?无佛则无人矣。虽然,以佛来者,见佛则去,三步一揖,五步一拜,合掌据地,高叫佛号而已。至补陀而能称说补陀者,百不得一焉。故补陀山水奇绝横绝,而《水经》不之载,舆考不之及,无传人则无传地矣。余至海上,身无长物足以供佛,犹能称说山水,是以山水作佛事也。

余曰:自今以往,山人文士欲供佛而力不能办钱米者,皆得以笔墨从事,盖自张子岱始。


二月十六日,大风阴曀。登招宝山,风劲甚,巾折角覆顶上,衣觱觱翻腷,箴率自绽。僵卧石上,以尻拾磴,一级一卧。见同侪第睁睛视,口欲言,风塞之辄咽。自辰至未,始抵寺。周寺有城,风大几不能寺焉。寺后见海,无所辨海,惟见玄黄攫夺,开眦眩迷而已。坐阁上视山脚,如俯瞰绝壑,舟如芥,人如豆,闻人声嘤嘤如瓮中蝇。私念少顷舟过,余亦芥中豆也。返舟中,风稍弱。舟人曰:“风大却顺,可出口。”余怖惑不能自主,听之而已。张帆,卒过招宝山,舟人撒纸钱水上,仆仆亟拜。余肃然而恐,毛发为竖。问渠何拜,答曰:“有龙也。”舟如下溜,顷刻见蛟门,无去路。前舟出山胁,知有道径通。抵其下,山且三焉。从前视,或二或一,舟中人自异其见;山故三也。


出蛟门十里许,为三山大洋。山多磁石,舟板有铁,傍山恐吸住,故牵舟沙上住。夜潮平水落,舟勿颠动。五鼓潮来岸失,悉为大洋,赖缆固不漂没。风号浪炮,轰怒非常。或大如五斗瓮,跃人空中,坠下碎为零雨。或如数万雪狮,逼入山礁,触首皆碎。自卯至酉,舟起如簸,人皆瞑眩,蒙被僵卧,懊丧此来,面面相觑而已。


夜半风定,开篷视之,半规月在山峡。风顺架帆,余披衣起坐。渡龙潭、清水洋,风弱水柔,波纹如縠,月色麗金,镞镞波面。山奥月黑,短松怒吼,张髯如戟,吞吐海氛,蠢蠢如有物蠕动。舟人戒勿抗声以惊骊窟。


金塘山

金塘山,首尾数十里,山下沃野二三万亩。国初,居民繁衍。汤信公奉命备倭,绸缪牖户,徙其民三十万户入内地。立碑山下:“子孙朝有奏开金塘山者,全家处死。”地遂荒废。汤信公立烽戍数十馀处,其徙金塘,固自有见,但舟山、昌国皆在其外,乃不徙舟山、昌国而独徙金塘,则又何说也?渡横水洋,水向北注,潮从东来,如出奇兵犯其左翼,故横水洋最险。五鼓过舟山,城头漆漆,天犹未曙濒岸战船数十艘,军容甚壮。附舟山者七十二噢,人家多居篁竹芦苇间,或散在沙噢。山田少人多,居人皆入海捕鱼及蝤蛑、水母、弹涂、桀步,攘嚷沙际。自青垒头至十六门,大山四塞,诸小山环列如门者,十有六焉。向谓出蛟门,大海沧漭,缥缈无际耳。


八越尾闾

乃自定海至此三百里,海为肠绕,委蛇曲折于层峦叠嶂之中,吞吐缩纳,至此一丸泥可封函谷矣。此是八越尾闾,天似设意为之。沈家门,日高春矣。门以外是大洋,海带鱼船鳞集,触鼻作气。江鸛闻鱼腥,徘徊不肯去。掷以鱼肠,则攫夺如战斗,白翎朱咮,鹤鹤可爱。余戏曰:“或是观音大士白鹦鹉千百化身。”渡莲花洋,横顺风。抢风使帆,船旁剌剌入水。樯曲如弓,舟急如箭,桅杆戛戛有损声,船头水翻浡如蹴雪。余胆寒股栗,视舟人言笑,心稍安。见海外诸山,火焰直竖,如百千骈指合掌念阿弥陀佛拜向补陀者。过金钵盂山,进石牛港、短姑、道头,则恍如身到彼岸矣。


入三摩地

上岸数百武,董玄宰书“入三摩地”,石路开霁,夹道多松楸,疏疏清樾。路凡三折,至梵山。梵山,寺案也。由背达面,梵山尽而殿角始露,蒲牢金碧,灼灼出林薄。后山嵯峨,乱石杂遝,如抱如捧。寺正门有海印池,池以外磥石数仞,勿令见寺。


行过寺,始见寺门。登永寿桥,桥左有太子塔,是外国太子所造,形如阿育王寺舍利塔,而规制大之。石色异常,非中国所有。


桥北

桥北有货郎芦舍,市海贝、蛳螺、风藤、风兰、佛图山景之属。寺门伫立,皆四山五岳之人,方言不辨。中多漳州人,绛帻赭衣,是钓船上水手。进山门,礼大士,入方丈。茶罢,历怀阙亭而北,有大石数株,意甚苍古。剥藓视之,有陶石篑先生及余外祖陶兰风先生题名,徙倚其下。


坐僧舍少顷,日犹未晡。余纵步从左行,至一门,曰法华洞。余径入。石如残塔半株,螺旋而上,穴洞玲珑,有馀地,辄作团瓢佛龛。直上三四层,如芙蓉矗起。入其中,从花瓣中穿度,层折见之。


宿山

钟定,请看宿山。至大殿,香烟可作五里雾。男女千人鳞次坐,自佛座下至殿庑内外,无立足地。是夜多比丘尼燃顶、燃臂、燃指,俗家闺秀亦有效之者。爇炙酷烈,惟朗诵经文,以不楚不痛不皱眉为信心,为功德。余谓菩萨慈悲,看人炮烙,以为供养,谁谓大士作如是观!殿中訇轰之声,动摇山谷。是夕,寺僧亦无有睡者,百炬齐烧,对佛危坐,睡眼婆娑,有见佛动者,有见佛放大光明者,各举以为异,竟夜方散。


后寺

蚤命呼笋舆,游后寺。度舆未即至,从太子塔南走,渡二小岭,沙松如絮,没鞋靸。先至普同塔,后至潮音洞。洞开颐颏拄水,石啖啮如獠牙,噏海水漱盥,吞吐怒潮,作鱼龙吼啸声。天窗下瞰,外巉中裂,大石壁紫黑,旁罅而两歧,乱石断圭积刀,齿齿相比。再前为善才礁、龙女洞,排列可厌。余问住僧:“志中言潮音洞大士现种种奇异,若住此,曾见乎?”僧曰:“向时菩萨住此,因万历年间龙风大,吹倒石梁,遂移去梵音洞住矣。”余不敢笑,作礼而别。


归途

归途见日出,天涂朱,无光泽,日呆白而扁,类果盒。渐升始满,方有芒角射人。吴莱谓日初出大如米筛,薄云掩蔽,空水弄影,恍若铺金僧伽黎衣,或见或灭。此言其光满注射之状,非初起时也。余所言扁,意天际阔大,方升时,远处倚徙,尚见其仄。昔人云“日如蒸饼”,形或似之。


千步沙

笋舆至,从北走过岭,至千步沙。沙至镇海寺约有千步,故名。海水淘汰,沙作紫金色,日照之有芒。是沙步为东洋大海之冲,不问潮之上下,水辄一喷一噏余细候之,似与人之呼吸相应。无昼无夜,不疾不徐,其殆海之消息于是也。


后寺

五里至镇海寺,是为后寺。壁宇洪丽,不减补陀,而香火荒凉,不及前寺十分之一。盖前寺自登岸至寺门,有市廛庐舍,近海而实不见海,犹之泰山元君殿,在山而实不见山,形家谓之纳气藏风,遂与城市无别。若后寺,则入门见山,出门见海,宽敞开涤,潮汐烟岚,一目了晓,地气于此未免单薄矣。


过饥饱岭,缘山皆静室。岭上见钓船千艘,鳞次而列,带鱼之利,奔走万人,大肆杀戮。可恨者岭以下礁石岩穴,无不尽被鱼腥。清静法海,乃容其杀生害命如恒河沙等,轮回报应之说,在佛地又复不灵,奈何!


梵音洞

去后寺又十里,至梵音洞。洞似潮音而狭,石窟中穿羊肠而下,上悬索,磨胸擤石,身如守宫。至洞前,横亘石桥,望洞中黝黑。人摩眼日光下谛视之,见洞中蓬勃有烟气。从明视暗,见石迹藓斑,随人意想所至,便成形相,或见菩萨,或见鬼王,或见神道,所言种种,赞叹而已。


山上东望,窅窅无际。三韩、日本、扶桑诸岛,青螺一抹,杳霭苍茫。远近诸山,大者如拳,小者如栗,低而平者如眉。向皆土山碚礌,风涛吞啮之,非石胎不能存活,如础如限,特其趾耳。近梵音洞有三礁,形似香炉、烛台,遂名香炉石、烛台峰。盖自东天门以来多奇石,象岩、佛手、鹰嘴,形皆酷肖,人人得以意呼之,不必问也。反辙,不及看茶山,直至前寺。殿上嚷嚷打“合山斋”,僧五六千人皆趺跏坐。绕殿前后,丹墀上下,栉比如鱼鳞。次第食已。有好事者,畀栗梨针线之类,皆来布施,名曰结缘。


妙在五六千人杂坐,无蚊虻声。《水经注》所谓“疏班绳坐”“器钵无声”,想见此境。中食后,穷西天之胜。由寺门折而西,坛遗整饬者,盘陀庵也。老僧无边有才略,言及创庵之始,饭数僧不给,因发愿曰:“四方斋僧者日月至,合山斋百两百斛,为寺僧一饱。易节此一飧,得金二百,可垦山下田五十亩,岁可得米五十斛,用以斋僧,永劫不断。”施主多从其说。今垂二十年,垦田至千亩矣。盘陀香火之盛埒常住,行此法也。余谓常住各房,何不共行此法?自舟山循至金塘,有田可佃,稽其数可至二三万亩。田上只设芦舍,倭至可毁,岁升其科,可饱戍卒,不开金塘而金塘已开矣。谋国者曾弗筹之。


白象庵

白象庵,石奇横。余所嫌者,庵太逼石,然不逼石亦无所为庵矣。剪拂数十年,青萝碧藓,为之衣食,当大发光怪。


西天门

西天门,枨阒皆具,宛若人为,过此则盘陀石也。石类吾乡吼山云石,此特委蛇可上。坐石上,南望桃花、马秦诸小山,嵌空玲珑,屹立巨浸。风平浪白,如一幅鹅绫铺设几上,磊磊置米颠袖石数十馀座,令杨次公见,便当攫夺。

再前为二龟听法石,一龟在石上回头视,一龟直立崖下,作蹒跚起势,肖其情理。观音洞有鹦哥石,飞动如生,皆曹能始所谓“天戏成之,人戏名之”者也。至必以《观音卷》细细配合,如盘陀石前有五十三石,必配五十三参,则劳而拙矣。


倦归僧房茶话,更定矣。闻炮声,或言贼船与带鱼船在莲花洋厮杀。余亟往,据梵山冈上,见钓船千艘,闻警皆避入千步沙。十余艘在外洋后至者,贼袭之,斫杀数十人,抢其三舟去,焚其二舟。火光烛天,海水如沸,此来得见海战,尤奇。次日归,风大顺。比晚下舟,鸡未喔,已泊招宝山下矣。余素清馋,不能茹素,补陀之行,家人难之。余先到四明,礼天童、阿育、雪窦诸古刹,计海上往来,持斋一月馀矣。舟至定海,小傒市黄鱼食新,余下箸即呕。不谓老饕如余,亦有此素缘。


山中无古碑,无名人手迹,无文人题咏。寥寥一志,记感应祥异、兴建沿革而已。吴渊颖《甬东山水古迹记》稍可读。今陵谷迁变,如史官说盘古前事,荒唐不可信也。屠长卿碑记数篇,志在宣扬佛法,了不及山水。余谓天下之水,至海则观止,而更有奇峰绝壑,足以副海之奇,四大名山,无出其右。


天童寺

天童寺饭僧三千,观其厨庖库厩,茶者、饭者、汲者、柴者、菜者、捣者、磨者,各以数十人领之。今补陀常住食者不过数百人,又皆不常住食者也,似逊天童。后观补陀分房五十七,而缘山净室二百馀所,使皆共锅而食,则天童焉敢颉颃?吴莱曰:“海际山童,无草木,或小仅如箸,辄刈以鬻盐。”事亦有之。但海风寒冽,至春深,松髯尚赤而虬,经数十年,长不能丈,补陀山在在有之。松黧瘦,干短而多瘿,似黄山松而针稍长。历年多,岂无乔木?乃海上类多童阜,因知斥卤硗确,风雪虐之,木不能寿,纵寿不能大也。泰山上松亦如之。


下香船是现世地狱。香船两槅,上坐善男子,下坐信女人,大篷捆缚,密不通气,而中藏不盥不漱、遗溲遗溺之人数百辈。


及为之通嗜欲、言语、饮食、水火之事,皆香头为之。香头者何?某寺和尚也。备种种丑态,种种恶臭,如何消受?余谓有事补陀,非唬船不可。唬船有官舱,既可行立坐卧,而日间收敛箬篷,合数舱成一战场。两旁用十八桨,荡桨者水营精勇,其领袖捕盗,又惯习水战、出没波涛者也。遇风浪则弃帆而桨。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以其扶之者众也,唬船似之矣。


余游必拉伴,语及补陀,辄讷缩不应。诸友中闻招即赴,冠及于寝,佩及于堂,履及于闾门之外者,则秦一生也。一生坐卧舟中,诟谇负约诸友。余曰:“莫怪蔡端明寻夏得海甚难,孔门三千弟子,乘桴浮海,也只得子路一人。”一生嚍然大笑。


村中夫妇说朝海,便菩萨与俱。偶失足一蹶,谓是菩萨推之;蹶而仆,又谓是菩萨掖之也。至舟中,失篙失楫,纤芥失错,必举以为菩萨祸福之验。故菩萨之应也如响。虽然,世人顽钝,护恶如痛,非斯佛法,孰与提撕?世人莫靳者囊橐,佛能出之;莫溺者贪淫,佛能除之;王法所不能至者妇女,佛能化之;圣贤所不能及者后世,佛能主之:故佛法大也。


山中所产者,风兰、风藤、白杜鹃、白瑞香,极繁衍者红薯,方言蕃薯也。味甘而易饱,谓藏之复壁,可以救荒最奇者相思石。相思石,石也,用醋浸之,则能移动,两石置东西,必移向一处,故名相思石。但不晓当时何见而知石之能移,又何见而知醋之能移石也。无意无义,不可解也。


珞伽

小洛伽,莲花洋南。有僧守山,五十余年,粮尽举火,常住令船送之。僧与一大蛇同起居,饭熟辄与蛇同食,夜即卧其榻傍。灌门雷,在梅北。大石立海中,石底蓬蓬有声,风雷即至。渔船至,以食物投之,得稳渡。桃花山,安期生炼药于此。以墨汁洒石上成桃花,雨过则鲜艳如生


沙山

北梅有沙山,细沙所积。手攫则霏屑下,渐成洼穴,潮过又补,终不少损。旁有石龙苍白,角爪鳞鬣皆具,蜿蜒跨亘百馀丈,舟过见之。昌国北界有蓬莱山,众山四围峙立。中有小屿,如千丈楼台,通明层折。潮水退,人可入游。或云人不可到。隐隐有神仙题墨,漫不能辨。


张子曰:余登泰山,山麓棱层起伏,如波涛汹涌,有水之观焉。余至南海,冰山雪巘,浪如岳移,有山之观焉。山泽通气,形分而性一。泰山之云,不崇朝雨天下,为水之祖。而补陀又簇居山窟之中。水之不能离山,性也。使海徒瀚漫,而无山焉为之固肌肤之会、筋骸之束,是有血而无骨也。有血而无骨,天地亦不能生人矣,而海云乎哉!

评论

热度(3)